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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4哄人
生意上出了點意外, 周延生帶著孫若臨時飛了一趟曼谷，今年春節前估計回不來了，順利的話，回旭城也得是正月裏。
周凜白無所謂親爹的動向。
周延生依然喜歡在吃飯時間打視頻電話過來。
“你把棠冬照顧好, 三餐正常吃, 別老熬夜, 少吃外賣——”
周凜白打斷他：“不吃外賣，我們吃什麽？”
棠冬坐在他旁邊, 覺得這個反駁是有道理的。
周凜白不會做飯。
她會, 但她做出來的東西，周凜白吃不下去。
素姨的廚藝太好，五花八門的菜都會做, 哪怕是讀高中那會兒小吃攤上那些垃圾食品，帶回去給她看見了, 只要家裏工具到位，沒兩天她就能做出來更健康的覆刻版。
這麽多年把周凜白胃口養得很刁。
來周家之前，棠冬一直自信地認為自己會做一些家常菜，因為很小的時候孫萍就叫她進廚房幫忙。
周凜白有幸吃過棠冬做的菜, 久久沈默, 最後不知道念及什麽情分, 在她期待的眼神裏, 硬擠出三個字。
“還……可以。”
當時看著他一臉的勉為其難, 棠冬不由雙頰紅熱，暗暗發誓, 以後除非她和周凜白一起流落荒島, 否則不會生火給他煮一根菜！
周凜白也不支持她做飯。
他的教養好, 可能不在於扶老太太過馬路這種熱心腸, 他自己不喜歡的事，從來不要求別人。
有時候，棠冬會驚訝，他這樣性格淡漠的人，居然會把“喜歡”看得那麽重。
喜歡的事，要用盡全力去做，做不好都要做。
不喜歡的事，不要輕易地去順應去習慣，要動腦子，努力逃脫。
這都是他教棠冬的。
周延生跟兒子溝通從來不占上風，這些年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他多少沾點儒商習性，盡管很會講圓融的漂亮話，卻比不過周凜白思路清晰，大多時候最後都是無奈又暗暗驕傲地說：“行行行，聽你的，你想怎麽來怎麽來，爸爸支持！”
周延生說：“那你們吃外賣也吃點好的。”
周凜白坐在沙發上看書，看完一頁翻下一頁，手裏的書比他爹好看，正眼都不往視頻裏不給一個。
棠冬穿著絨絨的白色居家服，趴在茶幾邊沿，模樣乖巧，嘴角彎彎一翹，看著都叫人心頭發軟，叫周延生放心：“姨父，我們吃的很好了，昨天我們吃了葉雯家的菜。”
周延生跟想起這茬似的，忙笑著應和：“對對對，你們倆去他幹爸那吃。”
周凜白淡淡斜眼，又潑他爹冷水：“那麽遠，誰天天跑。”
棠冬往後扭頭看他一眼，以為他怕麻煩的。
次日早上，因為積雪反光，一出太陽，天比往常亮，室內厚重的遮光窗簾下，木質地板洩進一條明晃晃的光區，棠冬還睡得迷迷糊糊。
手機響了，她從床頭摸來，順手拽了充電器。
電話裏，周凜白問她早上要不要吃點什麽，他現在在外面，可以帶回去。
她把手機按在一側臉上，無意識地發出睡意惺忪的哼唧聲，才慢慢睜開眼睛。
她聽到早餐店的雜音，熟悉的傳菜聲，是河城區那家很有名的老字號——每天餐點限量，十次去八次門口都排著長隊，棠冬特別喜歡吃他家的蝦餃和大骨幹絲湯。
“你去山記啦？那麽遠，你吃個早餐怎麽這麽講究。”
她剛睡醒，迷迷糊糊的聲音，傳到周凜白的聽筒裏。
“閑著沒事，”店裏的幾樣招牌都沒點，周凜白面前只放著一碗街頭巷尾哪哪都有的鮮肉餛飩，他聲音平淡，“吃蝦餃嗎？”
“吃。”
“幹絲湯要不要？”
“要。”
“還要什麽？”
下半張臉埋在被子裏，棠冬“嗯”著拖聲說：“想要一根油條泡在湯裏。”
“你再睡半個小時，起來洗漱剛好，我差不多到家。”
“好，你開車註意安全。”
掛了電話，棠冬閉上眼，往溫暖的被子裏一鉆，又睡了半個小時的回籠覺才爬起來洗漱。
周凜白進門，她已經窩在沙發上聽英語，手裏是幾張疊著的試卷。
“起來就學英語？”
“下午要去畫畫，上午學英語，剛好時間合理分配。”
餐盒打開，熱氣騰騰。
她在茶幾上吃早餐，周凜白打開客廳電視，問她的意思，一下一下在眼花繚亂的綜藝和電視劇之間挑選。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小年，老家那邊打來電話，得知保姆回了老家，周延生和孫若又在國外，周凜白的奶奶擔心得要命，兩個小孩在家怎麽過年？
但其實，這些天，周凜白下午送她去上課，傍晚又去畫室接她回來，他們除了在外頭找各種各樣的餐館解決晚飯，也置辦了不少東西。
每年固定的親友要送節禮，孫若列好單子發來，他們倆就照著去買，甚至連春聯都從葉雯她爸那裏提前取回來了。
奶奶執意要他們過去，也推辭不得。
周凜白就開車帶著棠冬去了清運鎮，那地方靠近旭城和臨市的分界線，民風淳樸，保留了很多過年的傳統習俗，比城裏熱鬧很多。
他的爺爺奶奶堪稱動靜結合的典範，爺爺沈默寡言，即使看到小輩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奶奶則熱情話癆，從他們下車就迎過來說個不停。
從罵周延生“沒見過這麽當爹的！賺錢養家就行了，鉆錢眼裏了，那還叫過日子？”，到說早上在市場上買的一塊牛肉特別好，她說燉著吃好，爺爺非要鹵了，說記著孫子愛吃鹵的。
那鍋肉到現在還沒好。
奶奶特別慈祥，叫棠冬乖乖。
房間一早準備好，兩個房間中間連著一間不大的會客廳，擺著電視和沙發，奶奶勤快，櫥櫃箱子一律靠墻擺得嚴整，屋子收拾得幹幹凈凈。
兩人上樓放行李，棠冬沒提重物，只抱著從家裏帶來的一袋零食，納悶地跟在周凜白身後：“是不是奶奶忘記我的名字了，所以才叫我乖乖，我要不要跟她說一下？”
上了樓，周凜白把她的畫板放在墻角：“她可能就是想喊，她以前也這麽喊過我，後來不喊了。”
昵稱也像衣缽，還是能傳承的嗎？
棠冬下樓幫奶奶擇菜，問這件事真假，奶奶掏著鍋竈說：“是喊過，可他哪理呢？這孩子打小就犟。”
寬敞的廚房雖然在角落保留了燒火的大竈，但清運鎮這帶一早新農村改造，柴火早已經成了稀罕物品，要不是家裏有重要的人來，奶奶輕易不肯這麽費周折，做柴火飯給人吃。
話一開頭，奶奶沒完沒了的說。
於是，棠冬知道一件了不得的事，原來他叫周凜白之前，還有過另外一個名字。
周寶玉。
這名字可比周凜白這種冷冰冰的名字討老人家喜歡多了。
可惜了，老頭老太追在他後頭一聲聲喊周寶玉，喊乖乖，年紀尚幼又語言不通的他，根本不理。
喊急了，追累了，想起孫子那個洋名字，照葫蘆畫瓢地喊Lipper，他就回頭，茫茫然看著氣喘籲籲的老兩口。
後來沒辦法，人哪有不認自己名字的，周延生一合計，改名。
這世上就有了周凜白。
飯桌上，棠冬捧著碗，新奇得連一桌子豐盛的菜都忽略了：“真的啊？”
奶奶說：“真的呀，那時候他爺爺身體還好，天天滿鎮子追著找人，阿白那時候還是小卷毛，好認得很。”
棠冬瞪大眼，望了望周凜白，一頭烏黑短發，蓬松又柔順，看不出一點卷曲的跡象：“小卷毛嗎？”
“那時候是。”奶奶頗有自信地說：“他就是小那會跟著他媽媽不吃大米飯，養得中不中洋不洋，大米飯一吃，兩三年就不卷了。”
棠冬輕咬著筷頭，正思考大米飯有沒有這種神奇直發的作用。
爺爺咳了一聲，招呼大家別說話了，多吃菜。
高中棠冬就知曉內情，之所以沒什麽人知道周凜白是混血，一方面是他長得太中式，別人輕易不會往這方便猜，另一方面是他爺爺覺得周延生實在丟臉，那個年代，跟一個外國女的未婚生子不是體面事，傳出去叫人笑話，就不讓提周凜白的媽。
若有人問起，只說是周延生年輕時不穩重，跟人好聚好散，女方如今不管孩子了。
鎮上晚飯吃得早。
天還沒黑，冬日的暮色短暫又濃烈，像一團橘焰在天邊快速燃燒，又快速熄滅，餘燼後是漸漸灰下來的夜幕。
棠冬第一次過來，奶奶說著這幾年鎮子上的旅游改造，往新奇了說，叫周凜白領棠冬去逛逛。
近幾年，政府打算把清運鎮改造成一個旅游小鎮，構想很好，困於現實，後續很多硬件也跟不上來，所以一直沒什麽名氣。
冬天更是淡季，游人稀少。
據說春夏會有院校組織學生來采風，街上也響應政策零零散散開了一些買手工品的小店，仿古的門臉，看著挺有民俗的味道。
他們從李鴻章當鋪出來，路燈已經亮起，一盞盞在黛瓦白墻的窄街裏安靜延伸。
棠冬舉手機拍了兩張照，一路低頭編輯文案發朋友圈，兩人踩著青石板路，回了家。
晚上，棠冬問他：“有沒有照片什麽的，能看到你小時候卷毛的樣子啊？”
“就那麽好奇？”
棠冬點點頭。
周凜白就去翻。
相冊沒找到，老兩口已經在樓下睡了，不好去問東西收去了哪兒，光碟倒是找到一盤，那時候周延生初嘗財富滋味，斥巨資買的攝影機。
第一次使用就是記錄周凜白的七歲生日，之後還特意叫人刻成了光碟。
樓上會客廳的電視配了老式的影碟機，棠冬一邊在茶幾上切橙子，一邊盯著在電視機前搗鼓的周凜白。
“能放出來嗎？”
話剛落，電視屏幕裏聲音畫面就出來了。
周凜白逆著光，拿著遙控器退到沙發邊，拿一瓣橙子。
主燈都關了。
屏幕光亮映照在沙發前，落地窗玻璃上有電視的反光。
畫面裏七歲的周凜白果然有一頭浪漫的微卷毛，他的五官幾乎只是張開了，沒有什麽大變動，甚至小小年紀就已經初見現在這種不愛笑的疏離氣質。
棠冬從小就很喜歡觀察人，一直覺得，笑起來好看，比長得好看更難，因為人的頜面覆雜，影響笑的元素太多，尤其是頰廊，是一個特別講究恰到好處的頜面細節。
周凜白的頰廊生得特別好。
唇瓣薄潤，笑起來嘴角尖尖，齒白，唇翹，格外幹凈爽朗。
只可惜他不愛笑，就別提露齒笑了。
很少很少。
像素感人的老舊畫面裏，年幼的他就不似那種活潑好動的小孩兒，寡言沈靜，即使是捧著一個比他臉還大的肘子啃，都有種心無旁騖的專註。
那會兒的奶奶，也比現在年輕很多，滿臉堆笑地問他香不香？
他啃得秀氣，一雙剔透的褐色眼睛，帶著些清冷的稚氣與純凈，點頭說：“Yummy!”
這時畫面裏，忽然伸出一只成熟男人的手臂，指著他，畫外的聲音聽起來氣咻咻的，像周延生。
“周凜白，講幾遍了，你是中國人就得說中國話啊！”
奶奶對著孫子和兒子的態度完全不同，先是兇周延生：“你也給我好好說話，嚷什麽嚷！”
一扭頭，奶奶折著紙巾給小小的周凜白擦嘴，哄著孫子說：“肘子香，咱就慢慢吃，奶奶廚房還有呢。”
視頻不長，很快就放到頭。
時間還早，周凜白剛剛翻出一大盒影碟，一水兒的港片，從周星馳到王晶，隨便挑了部片子看看。
棠冬對喜劇片不感冒，不怎麽能get得到笑點，只覺得無厘頭，註意力也不在屏幕上，她偏過頭，看旁邊的周凜白。
他註視著屏幕，乍一看，神情好像也不那麽喜歡，但棠冬跟他看過不少次電影，他的觀影的表情基本都是這樣，仿佛主角死去活來，也不關的他的事。
棠冬摟著抱枕靠在沙發上，看向另一端。
“你爸爸從沒有跟你說過你媽媽嗎？”
周凜白聞聲朝她看來：“說過。”
棠冬心想，果然，男人都是這樣，對於得到又失去的女人，難免有些朱砂痣白月光情節。
由於他一再的縱容，棠冬已經忘了面前這個人曾經說過，他討厭別人一直問他問題。
因為她的好奇心，在他這裏幾乎從未碰過壁。
“姨父……說什麽啊？”
“喝醉了說的——”
棠冬還沒來得及替小姨擔心，周凜白已經給出下一句，面無表情的，模仿著周延生的口吻。
“說，外國女人真他媽開放。”
棠冬尷尬“啊”了一聲，很意外，又覺得好笑。
她見過周延生的醉態，每每應酬喝多了回家，他坐在客廳沙發上，棠冬去給他送拖鞋、遞蜂蜜水，周延生都頂著紅熱的臉，像個幼稚頑童，問棠冬——棠冬啊，姨父對你好不好。
棠冬說好，他就很滿意地點頭。
在他爺爺奶奶家住，棠冬不敢像在周家那樣放肆，一懶就隨著性子睡到中午，可能是認床，也沒睡踏實，清早一聽到樓下有動靜，就穿衣洗漱，比周凜白的生物鐘還要早。
周凜白起床，走到洗手間前，推門半開，看到站在鏡子前的棠冬拿著一個緞帶的蝴蝶結發卡。
可能冬衣穿厚了，她費力別著手，往腦後的長發上扣。
他睡意惺忪，站在她旁邊拆新牙刷。
奶奶準備了兩把，垃圾桶裏已經有一把粉色的被拆開了，他手上拿著藍的那把，拆到一半，餘光見棠冬發卡還沒戴好。
他將牙刷放在一邊，很自然地站到她身後。
他高她一個頭，鏡子一覽無遺地映照出他低著眉眼，細致替她攏兩側頭發的樣子。
“這麽多夾在一起嗎？”
棠冬側著頭看看，嗯了一聲，又匆匆補充一句：“還要往上一點，不然前面看不到。”
周凜白聽她指揮，將發卡上移，扣緊。
棠冬撥了撥頭發，左右照照，很滿意，忽從鏡子裏看見周凜白盯著自己，一時臉熱不自然，仿佛洗手間也在無形之中逼仄起來。
她從他身側走過去，低聲說：“你洗漱吧，我先下樓了。”
過了會兒，周凜白下樓，在西側的廚房找到她。
棠冬正蹲在鍋竈前，拿著鐵鉗掏灰。
“在幹什麽？”
棠冬專心致志：“奶奶說烤了紅薯，我找出來。”
話音剛落，一個煤球模樣的紅薯就從鍋洞口掉了出來，散灰震開一小片，棠冬偏頭嗆了兩聲，拿不要的抹布裹著，撿起來放到臺子上。
“我們一人一半吧。”
她上手去剝，紅薯芯不僅烤得綿軟，還燙得像巖漿似的，她彈開手，快速搓著指尖降溫。
周凜白：“我來。”
棠冬退位讓賢，趴在一旁臺子上，看他一雙骨節修長的手，有條不紊地順紋路剝著紅薯燒焦的外皮，滾滾熱氣和甜甜香氣從裂口處爭先恐後溢出。
棠冬歪著仰頭，看他面色不改：“不燙嗎？”
以為他有什麽神奇魔法隔了熱。
周凜白手背上的經絡凸著，皮下青色血管跳了跳，他似乎也覺得好笑，一本正經的嘴角便洩露幾分冬日暖陽一樣的笑意：“燙，忍著。”
棠冬在旁邊笑出聲。
他斜目望去，覺得自己蝴蝶結別得真好，從正前方也能看見緞帶邊角，她頭發細軟蓬松，襯得一張臉小小的，精致又白皙。
她笑得最歡的時刻，周凜白伸手過去，動作迅速，用沾著黑灰的食指指腹在她秀氣的鼻尖一點。
棠冬還沒反應過來，呆呆的：“什麽啊？”
他難得有這種小男生的幼稚行為，把一半紅薯遞給她，騙人說：“沒什麽，吃吧。”
棠冬接過紅薯，自己手指沾了灰，才反應過來，只是此時她手也臟了，一時擦不能擦，又氣惱又好笑。
“周凜白！你——”
要說他們倆又什麽地方像，除了都有一副好皮相，隨時隨地翻舊賬，應該也算一條。
周凜白慢斯條理剝著自己手上的一半紅薯，稍擡眼皮掃掃她，聲音又輕又淡，聽不出一絲生氣計較的意思。
“現在喊周凜白了，之前不是跟你那個學姐說，我是哥哥嗎？”
“那你不也是。”棠冬不示弱，聲音卻大不起來，“你還，你還把我備註打成妹妹，我都沒有。”
“那你給我的備註是什麽？”
棠冬緊張磕巴：“不，不告訴你。”
兩廂沈默了片刻，周凜白又在她臉上畫小貓的胡須，說一句畫一下，似懲罰，他不看她的眼睛，確保陳述流暢，跟她說：“我是在你把你那個學姐介紹給我，我才把你備註成妹妹的，既然你覺得我們是這樣的關系，那我只能配合你，溫棠冬，你明不明白？”
他的指尖是熱的，倏忽間，話音落，動作也停了。
一只簡筆貓，能畫的也就這幾步，再畫就不是簡筆畫了。
棠冬不設防撞進他的視線裏，她有下意識躲開的本能，卻遲遲無法行動，後頸微僵，最後點了一下頭，像個聽勸的乖小孩兒：“嗯……那我以後不這樣了。”
周凜白對她沒有信任，保持冷面問：“那以後你再認識什麽學姐學妹，別人要你再幫忙介紹怎麽辦？你之前不是說為難嗎？不是說沒辦法嗎？”
也不是沒這個可能。
棠冬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聲音越講越小：“那……我就跟她們說，我哥哥有喜歡的人了。”
想埋頭用啃紅薯的方式躲避視線交集，周凜白卻提前預判，用手指關節抵著她額頭，不讓她低下去。
“我哪來的喜歡的人？”
“我，我幫你想的。”
這話說得心口不一。
其實她隱隱有些預感，覺得他們之間有什麽無形中在改變，或許是在畫室一齊沈默的時候，或許更早，有些情愫如默默升溫的水，又似映著燭光的窗戶紙，將破未破，卻清楚窺見其中的光亮。
就在棠冬擔心他繼續刨根問底，自己接不來話時，廚房門口傳來腳步聲。
爺爺身體不好，行動也遲緩，走路腳底拖著地，見他們圍在鍋臺上吃紅薯，又提醒他們：“鍋裏蒸了餃子，還有粥也熱著，你倆吃點。”
爺爺寡言，講完就沒話了，自顧去一邊的抽屜裏，翻出藥，兌溫水吞了。
像是怕與他們待在一處，自己不自在，也叫小輩不自在，只對著他們微微一笑說自己去看會兒電視，就拖著步子，又走出了廚房。
棠冬小聲問：“爺爺怎麽又吃藥啊。”
偶爾節假，周延生也會接老兩口去市裏過，上次爺爺奶奶住在明悅小築，棠冬也見過爺爺吃藥，當時她還問過周延生，說姨夫，爺爺生病了嗎，怎麽吃那麽多藥啊？
周延生說養身體的。
她當時沒掛心。
此刻周凜白卻說：“肝癌，治不好的，只能吃藥拖著。”
這種病只要得了，基本只有早死和晚死的區別，一些晚期病情或者有並發癥的，一旦進醫院查出來，可能連半年都活不到。
爺爺已經算比較幸運的了，定期的體在病情早期就檢查了出來，醫生說好好保養還能活五到十年。
肝癌又叫窮人病，這些年周延生進口的靶向藥物沒斷過，又不叫他操心，竭盡所能為老人家提供最好的醫療條件。
周凜白說：“今年是第五年了。我爸一直安慰他，放平心態還有得活。”
“姨夫說得對啊。”
類似的話，棠冬也聽人說過，有時候這種大病，病人本人的心態也對病情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
“可是我爺爺就是這種喜歡把事情悶在心裏的人，他就算真生氣都不會跟人講——”
棠冬睜大眼，打斷他：“你也像在說你自己。”
周凜白一楞。
棠冬忽的露出笑，動作很快，稍稍一踮腳，就著自己沾著紅薯灰的手指，也在他臉上畫貓臉。
“你以後，不要生我的氣了好不好？或者，我讓你生氣了，你就告訴我，可以嗎？”
他頗孤高地一偏頭，冷面小貓臉，有點反差萌的滑稽：“告訴你有什麽用？”
棠冬很認真想了想可行措施。
“你告訴我……我就想辦法哄哄你！”
周凜白分明想笑又克制住，只冷冷淡淡說：“你會哄人嗎你？”
這一點，棠冬還是有些自信的。
她從小就不是爭強好勝的冒頭性格，遷就妥協都像本能一樣刻在她骨子裏，與她相處過的人都知道，她心思敏感，明明長相出眾，卻一點不愛出風頭，很會照顧朋友們的感受。
棠冬舉例：“我當然會啊，蘇凱不是說過好多次，說我溫柔，體貼，很會照顧其他人的情緒嘛。”
轉述他人的誇獎，有王婆賣瓜的嫌疑，棠冬說得還有點難為情，但是她又自認為沒什麽誇張成分，卻不想——
周凜白的臉色差了下來。
“他說的話，你還都記著？”
棠冬一時莫名，張張嘴不知怎麽辯解，小聲替自己發聲：“難道我不是嗎？”
周凜白荒謬一笑，煩心道：“你只會照顧蘇凱的情緒吧。”
他都知道的，即使大家大學考到不同的城市，蘇凱還是和棠冬聯系頻繁。
國慶還從沿海給棠冬寄了一大箱螃蟹，讓棠冬和室友分，這不是明擺著讓她室友誤會她有個異地戀的暧昧對象。
那會兒，周凜白和棠冬還沒鬧僵，平時周末兩人都會找時間出來約飯。
聽棠冬說了那箱螃蟹以及室友八卦的事。
周凜白說，他並沒有收到什麽螃蟹。
棠冬臉埋在菜單裏翻自己喜歡吃的，隨口就說：“你又不喜歡螃蟹，他知道，當然不會給你寄，他給我和葉雯都寄了。”
周凜白：“我是不喜歡螃蟹，我對這種腳多，還不安分的生物，深惡痛絕。”
棠冬壓低菜單，狐疑看向對面，覺得這話多少有點指桑罵槐，借代暗諷的意思。
葉雯和周凜白好像都覺得蘇凱像渣男，葉雯甚至直接開罵。
但棠冬挺理解蘇凱的。
他是想送葉雯螃蟹，所以才連帶著送自己的吧，就像高中那會兒，他送飲料也總是雙份，葉雯拿眼斜他，說無事獻殷勤，因為棠冬，蘇凱才能找話站得住。
十分瀟灑地說，幫周凜白照顧一下他的妹妹們而已。
雖然周凜白並不喜歡自己的妹妹被他這樣殷勤照顧。
以前棠冬很喜歡幫蘇凱解釋。
跟葉雯，跟周凜白。
前者聽完她的解釋時常嬌羞又暗暗高興，說蘇凱哪有你說的這麽好啊，而後者完全是冰霜態度，相當不爽地說，蘇凱就這麽好？
久而久之，棠冬就盡量少在周凜白面前提蘇凱。
只是偶爾憂心兩位朋友，難免要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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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上出了點意外, 周延生帶著孫若臨時飛了一趟曼谷，今年春節前估計回不來了，順利的話，回旭城也得是正月裏。
周凜白無所謂親爹的動向。
周延生依然喜歡在吃飯時間打視頻電話過來。
“你把棠冬照顧好, 三餐正常吃, 別老熬夜, 少吃外賣——”
周凜白打斷他：“不吃外賣，我們吃什麽？”
棠冬坐在他旁邊, 覺得這個反駁是有道理的。
周凜白不會做飯。
她會, 但她做出來的東西，周凜白吃不下去。
素姨的廚藝太好，五花八門的菜都會做, 哪怕是讀高中那會兒小吃攤上那些垃圾食品，帶回去給她看見了, 只要家裏工具到位，沒兩天她就能做出來更健康的覆刻版。
這麽多年把周凜白胃口養得很刁。
來周家之前，棠冬一直自信地認為自己會做一些家常菜，因為很小的時候孫萍就叫她進廚房幫忙。
周凜白有幸吃過棠冬做的菜, 久久沈默, 最後不知道念及什麽情分, 在她期待的眼神裏, 硬擠出三個字。
“還……可以。”
當時看著他一臉的勉為其難, 棠冬不由雙頰紅熱，暗暗發誓, 以後除非她和周凜白一起流落荒島, 否則不會生火給他煮一根菜！
周凜白也不支持她做飯。
他的教養好, 可能不在於扶老太太過馬路這種熱心腸, 他自己不喜歡的事，從來不要求別人。
有時候，棠冬會驚訝，他這樣性格淡漠的人，居然會把“喜歡”看得那麽重。
喜歡的事，要用盡全力去做，做不好都要做。
不喜歡的事，不要輕易地去順應去習慣，要動腦子，努力逃脫。
這都是他教棠冬的。
周延生跟兒子溝通從來不占上風，這些年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他多少沾點儒商習性，盡管很會講圓融的漂亮話，卻比不過周凜白思路清晰，大多時候最後都是無奈又暗暗驕傲地說：“行行行，聽你的，你想怎麽來怎麽來，爸爸支持！”
周延生說：“那你們吃外賣也吃點好的。”
周凜白坐在沙發上看書，看完一頁翻下一頁，手裏的書比他爹好看，正眼都不往視頻裏不給一個。
棠冬穿著絨絨的白色居家服，趴在茶幾邊沿，模樣乖巧，嘴角彎彎一翹，看著都叫人心頭發軟，叫周延生放心：“姨父，我們吃的很好了，昨天我們吃了葉雯家的菜。”
周延生跟想起這茬似的，忙笑著應和：“對對對，你們倆去他幹爸那吃。”
周凜白淡淡斜眼，又潑他爹冷水：“那麽遠，誰天天跑。”
棠冬往後扭頭看他一眼，以為他怕麻煩的。
次日早上，因為積雪反光，一出太陽，天比往常亮，室內厚重的遮光窗簾下，木質地板洩進一條明晃晃的光區，棠冬還睡得迷迷糊糊。
手機響了，她從床頭摸來，順手拽了充電器。
電話裏，周凜白問她早上要不要吃點什麽，他現在在外面，可以帶回去。
她把手機按在一側臉上，無意識地發出睡意惺忪的哼唧聲，才慢慢睜開眼睛。
她聽到早餐店的雜音，熟悉的傳菜聲，是河城區那家很有名的老字號——每天餐點限量，十次去八次門口都排著長隊，棠冬特別喜歡吃他家的蝦餃和大骨幹絲湯。
“你去山記啦？那麽遠，你吃個早餐怎麽這麽講究。”
她剛睡醒，迷迷糊糊的聲音，傳到周凜白的聽筒裏。
“閑著沒事，”店裏的幾樣招牌都沒點，周凜白面前只放著一碗街頭巷尾哪哪都有的鮮肉餛飩，他聲音平淡，“吃蝦餃嗎？”
“吃。”
“幹絲湯要不要？”
“要。”
“還要什麽？”
下半張臉埋在被子裏，棠冬“嗯”著拖聲說：“想要一根油條泡在湯裏。”
“你再睡半個小時，起來洗漱剛好，我差不多到家。”
“好，你開車註意安全。”
掛了電話，棠冬閉上眼，往溫暖的被子裏一鉆，又睡了半個小時的回籠覺才爬起來洗漱。
周凜白進門，她已經窩在沙發上聽英語，手裏是幾張疊著的試卷。
“起來就學英語？”
“下午要去畫畫，上午學英語，剛好時間合理分配。”
餐盒打開，熱氣騰騰。
她在茶幾上吃早餐，周凜白打開客廳電視，問她的意思，一下一下在眼花繚亂的綜藝和電視劇之間挑選。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小年，老家那邊打來電話，得知保姆回了老家，周延生和孫若又在國外，周凜白的奶奶擔心得要命，兩個小孩在家怎麽過年？
但其實，這些天，周凜白下午送她去上課，傍晚又去畫室接她回來，他們除了在外頭找各種各樣的餐館解決晚飯，也置辦了不少東西。
每年固定的親友要送節禮，孫若列好單子發來，他們倆就照著去買，甚至連春聯都從葉雯她爸那裏提前取回來了。
奶奶執意要他們過去，也推辭不得。
周凜白就開車帶著棠冬去了清運鎮，那地方靠近旭城和臨市的分界線，民風淳樸，保留了很多過年的傳統習俗，比城裏熱鬧很多。
他的爺爺奶奶堪稱動靜結合的典範，爺爺沈默寡言，即使看到小輩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奶奶則熱情話癆，從他們下車就迎過來說個不停。
從罵周延生“沒見過這麽當爹的！賺錢養家就行了，鉆錢眼裏了，那還叫過日子？”，到說早上在市場上買的一塊牛肉特別好，她說燉著吃好，爺爺非要鹵了，說記著孫子愛吃鹵的。
那鍋肉到現在還沒好。
奶奶特別慈祥，叫棠冬乖乖。
房間一早準備好，兩個房間中間連著一間不大的會客廳，擺著電視和沙發，奶奶勤快，櫥櫃箱子一律靠墻擺得嚴整，屋子收拾得幹幹凈凈。
兩人上樓放行李，棠冬沒提重物，只抱著從家裏帶來的一袋零食，納悶地跟在周凜白身後：“是不是奶奶忘記我的名字了，所以才叫我乖乖，我要不要跟她說一下？”
上了樓，周凜白把她的畫板放在墻角：“她可能就是想喊，她以前也這麽喊過我，後來不喊了。”
昵稱也像衣缽，還是能傳承的嗎？
棠冬下樓幫奶奶擇菜，問這件事真假，奶奶掏著鍋竈說：“是喊過，可他哪理呢？這孩子打小就犟。”
寬敞的廚房雖然在角落保留了燒火的大竈，但清運鎮這帶一早新農村改造，柴火早已經成了稀罕物品，要不是家裏有重要的人來，奶奶輕易不肯這麽費周折，做柴火飯給人吃。
話一開頭，奶奶沒完沒了的說。
於是，棠冬知道一件了不得的事，原來他叫周凜白之前，還有過另外一個名字。
周寶玉。
這名字可比周凜白這種冷冰冰的名字討老人家喜歡多了。
可惜了，老頭老太追在他後頭一聲聲喊周寶玉，喊乖乖，年紀尚幼又語言不通的他，根本不理。
喊急了，追累了，想起孫子那個洋名字，照葫蘆畫瓢地喊Lipper，他就回頭，茫茫然看著氣喘籲籲的老兩口。
後來沒辦法，人哪有不認自己名字的，周延生一合計，改名。
這世上就有了周凜白。
飯桌上，棠冬捧著碗，新奇得連一桌子豐盛的菜都忽略了：“真的啊？”
奶奶說：“真的呀，那時候他爺爺身體還好，天天滿鎮子追著找人，阿白那時候還是小卷毛，好認得很。”
棠冬瞪大眼，望了望周凜白，一頭烏黑短發，蓬松又柔順，看不出一點卷曲的跡象：“小卷毛嗎？”
“那時候是。”奶奶頗有自信地說：“他就是小那會跟著他媽媽不吃大米飯，養得中不中洋不洋，大米飯一吃，兩三年就不卷了。”
棠冬輕咬著筷頭，正思考大米飯有沒有這種神奇直發的作用。
爺爺咳了一聲，招呼大家別說話了，多吃菜。
高中棠冬就知曉內情，之所以沒什麽人知道周凜白是混血，一方面是他長得太中式，別人輕易不會往這方便猜，另一方面是他爺爺覺得周延生實在丟臉，那個年代，跟一個外國女的未婚生子不是體面事，傳出去叫人笑話，就不讓提周凜白的媽。
若有人問起，只說是周延生年輕時不穩重，跟人好聚好散，女方如今不管孩子了。
鎮上晚飯吃得早。
天還沒黑，冬日的暮色短暫又濃烈，像一團橘焰在天邊快速燃燒，又快速熄滅，餘燼後是漸漸灰下來的夜幕。
棠冬第一次過來，奶奶說著這幾年鎮子上的旅游改造，往新奇了說，叫周凜白領棠冬去逛逛。
近幾年，政府打算把清運鎮改造成一個旅游小鎮，構想很好，困於現實，後續很多硬件也跟不上來，所以一直沒什麽名氣。
冬天更是淡季，游人稀少。
據說春夏會有院校組織學生來采風，街上也響應政策零零散散開了一些買手工品的小店，仿古的門臉，看著挺有民俗的味道。
他們從李鴻章當鋪出來，路燈已經亮起，一盞盞在黛瓦白墻的窄街裏安靜延伸。
棠冬舉手機拍了兩張照，一路低頭編輯文案發朋友圈，兩人踩著青石板路，回了家。
晚上，棠冬問他：“有沒有照片什麽的，能看到你小時候卷毛的樣子啊？”
“就那麽好奇？”
棠冬點點頭。
周凜白就去翻。
相冊沒找到，老兩口已經在樓下睡了，不好去問東西收去了哪兒，光碟倒是找到一盤，那時候周延生初嘗財富滋味，斥巨資買的攝影機。
第一次使用就是記錄周凜白的七歲生日，之後還特意叫人刻成了光碟。
樓上會客廳的電視配了老式的影碟機，棠冬一邊在茶幾上切橙子，一邊盯著在電視機前搗鼓的周凜白。
“能放出來嗎？”
話剛落，電視屏幕裏聲音畫面就出來了。
周凜白逆著光，拿著遙控器退到沙發邊，拿一瓣橙子。
主燈都關了。
屏幕光亮映照在沙發前，落地窗玻璃上有電視的反光。
畫面裏七歲的周凜白果然有一頭浪漫的微卷毛，他的五官幾乎只是張開了，沒有什麽大變動，甚至小小年紀就已經初見現在這種不愛笑的疏離氣質。
棠冬從小就很喜歡觀察人，一直覺得，笑起來好看，比長得好看更難，因為人的頜面覆雜，影響笑的元素太多，尤其是頰廊，是一個特別講究恰到好處的頜面細節。
周凜白的頰廊生得特別好。
唇瓣薄潤，笑起來嘴角尖尖，齒白，唇翹，格外幹凈爽朗。
只可惜他不愛笑，就別提露齒笑了。
很少很少。
像素感人的老舊畫面裏，年幼的他就不似那種活潑好動的小孩兒，寡言沈靜，即使是捧著一個比他臉還大的肘子啃，都有種心無旁騖的專註。
那會兒的奶奶，也比現在年輕很多，滿臉堆笑地問他香不香？
他啃得秀氣，一雙剔透的褐色眼睛，帶著些清冷的稚氣與純凈，點頭說：“Yummy!”
這時畫面裏，忽然伸出一只成熟男人的手臂，指著他，畫外的聲音聽起來氣咻咻的，像周延生。
“周凜白，講幾遍了，你是中國人就得說中國話啊！”
奶奶對著孫子和兒子的態度完全不同，先是兇周延生：“你也給我好好說話，嚷什麽嚷！”
一扭頭，奶奶折著紙巾給小小的周凜白擦嘴，哄著孫子說：“肘子香，咱就慢慢吃，奶奶廚房還有呢。”
視頻不長，很快就放到頭。
時間還早，周凜白剛剛翻出一大盒影碟，一水兒的港片，從周星馳到王晶，隨便挑了部片子看看。
棠冬對喜劇片不感冒，不怎麽能get得到笑點，只覺得無厘頭，註意力也不在屏幕上，她偏過頭，看旁邊的周凜白。
他註視著屏幕，乍一看，神情好像也不那麽喜歡，但棠冬跟他看過不少次電影，他的觀影的表情基本都是這樣，仿佛主角死去活來，也不關的他的事。
棠冬摟著抱枕靠在沙發上，看向另一端。
“你爸爸從沒有跟你說過你媽媽嗎？”
周凜白聞聲朝她看來：“說過。”
棠冬心想，果然，男人都是這樣，對於得到又失去的女人，難免有些朱砂痣白月光情節。
由於他一再的縱容，棠冬已經忘了面前這個人曾經說過，他討厭別人一直問他問題。
因為她的好奇心，在他這裏幾乎從未碰過壁。
“姨父……說什麽啊？”
“喝醉了說的——”
棠冬還沒來得及替小姨擔心，周凜白已經給出下一句，面無表情的，模仿著周延生的口吻。
“說，外國女人真他媽開放。”
棠冬尷尬“啊”了一聲，很意外，又覺得好笑。
她見過周延生的醉態，每每應酬喝多了回家，他坐在客廳沙發上，棠冬去給他送拖鞋、遞蜂蜜水，周延生都頂著紅熱的臉，像個幼稚頑童，問棠冬——棠冬啊，姨父對你好不好。
棠冬說好，他就很滿意地點頭。
在他爺爺奶奶家住，棠冬不敢像在周家那樣放肆，一懶就隨著性子睡到中午，可能是認床，也沒睡踏實，清早一聽到樓下有動靜，就穿衣洗漱，比周凜白的生物鐘還要早。
周凜白起床，走到洗手間前，推門半開，看到站在鏡子前的棠冬拿著一個緞帶的蝴蝶結發卡。
可能冬衣穿厚了，她費力別著手，往腦後的長發上扣。
他睡意惺忪，站在她旁邊拆新牙刷。
奶奶準備了兩把，垃圾桶裏已經有一把粉色的被拆開了，他手上拿著藍的那把，拆到一半，餘光見棠冬發卡還沒戴好。
他將牙刷放在一邊，很自然地站到她身後。
他高她一個頭，鏡子一覽無遺地映照出他低著眉眼，細致替她攏兩側頭發的樣子。
“這麽多夾在一起嗎？”
棠冬側著頭看看，嗯了一聲，又匆匆補充一句：“還要往上一點，不然前面看不到。”
周凜白聽她指揮，將發卡上移，扣緊。
棠冬撥了撥頭發，左右照照，很滿意，忽從鏡子裏看見周凜白盯著自己，一時臉熱不自然，仿佛洗手間也在無形之中逼仄起來。
她從他身側走過去，低聲說：“你洗漱吧，我先下樓了。”
過了會兒，周凜白下樓，在西側的廚房找到她。
棠冬正蹲在鍋竈前，拿著鐵鉗掏灰。
“在幹什麽？”
棠冬專心致志：“奶奶說烤了紅薯，我找出來。”
話音剛落，一個煤球模樣的紅薯就從鍋洞口掉了出來，散灰震開一小片，棠冬偏頭嗆了兩聲，拿不要的抹布裹著，撿起來放到臺子上。
“我們一人一半吧。”
她上手去剝，紅薯芯不僅烤得綿軟，還燙得像巖漿似的，她彈開手，快速搓著指尖降溫。
周凜白：“我來。”
棠冬退位讓賢，趴在一旁臺子上，看他一雙骨節修長的手，有條不紊地順紋路剝著紅薯燒焦的外皮，滾滾熱氣和甜甜香氣從裂口處爭先恐後溢出。
棠冬歪著仰頭，看他面色不改：“不燙嗎？”
以為他有什麽神奇魔法隔了熱。
周凜白手背上的經絡凸著，皮下青色血管跳了跳，他似乎也覺得好笑，一本正經的嘴角便洩露幾分冬日暖陽一樣的笑意：“燙，忍著。”
棠冬在旁邊笑出聲。
他斜目望去，覺得自己蝴蝶結別得真好，從正前方也能看見緞帶邊角，她頭發細軟蓬松，襯得一張臉小小的，精致又白皙。
她笑得最歡的時刻，周凜白伸手過去，動作迅速，用沾著黑灰的食指指腹在她秀氣的鼻尖一點。
棠冬還沒反應過來，呆呆的：“什麽啊？”
他難得有這種小男生的幼稚行為，把一半紅薯遞給她，騙人說：“沒什麽，吃吧。”
棠冬接過紅薯，自己手指沾了灰，才反應過來，只是此時她手也臟了，一時擦不能擦，又氣惱又好笑。
“周凜白！你——”
要說他們倆又什麽地方像，除了都有一副好皮相，隨時隨地翻舊賬，應該也算一條。
周凜白慢斯條理剝著自己手上的一半紅薯，稍擡眼皮掃掃她，聲音又輕又淡，聽不出一絲生氣計較的意思。
“現在喊周凜白了，之前不是跟你那個學姐說，我是哥哥嗎？”
“那你不也是。”棠冬不示弱，聲音卻大不起來，“你還，你還把我備註打成妹妹，我都沒有。”
“那你給我的備註是什麽？”
棠冬緊張磕巴：“不，不告訴你。”
兩廂沈默了片刻，周凜白又在她臉上畫小貓的胡須，說一句畫一下，似懲罰，他不看她的眼睛，確保陳述流暢，跟她說：“我是在你把你那個學姐介紹給我，我才把你備註成妹妹的，既然你覺得我們是這樣的關系，那我只能配合你，溫棠冬，你明不明白？”
他的指尖是熱的，倏忽間，話音落，動作也停了。
一只簡筆貓，能畫的也就這幾步，再畫就不是簡筆畫了。
棠冬不設防撞進他的視線裏，她有下意識躲開的本能，卻遲遲無法行動，後頸微僵，最後點了一下頭，像個聽勸的乖小孩兒：“嗯……那我以後不這樣了。”
周凜白對她沒有信任，保持冷面問：“那以後你再認識什麽學姐學妹，別人要你再幫忙介紹怎麽辦？你之前不是說為難嗎？不是說沒辦法嗎？”
也不是沒這個可能。
棠冬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聲音越講越小：“那……我就跟她們說，我哥哥有喜歡的人了。”
想埋頭用啃紅薯的方式躲避視線交集，周凜白卻提前預判，用手指關節抵著她額頭，不讓她低下去。
“我哪來的喜歡的人？”
“我，我幫你想的。”
這話說得心口不一。
其實她隱隱有些預感，覺得他們之間有什麽無形中在改變，或許是在畫室一齊沈默的時候，或許更早，有些情愫如默默升溫的水，又似映著燭光的窗戶紙，將破未破，卻清楚窺見其中的光亮。
就在棠冬擔心他繼續刨根問底，自己接不來話時，廚房門口傳來腳步聲。
爺爺身體不好，行動也遲緩，走路腳底拖著地，見他們圍在鍋臺上吃紅薯，又提醒他們：“鍋裏蒸了餃子，還有粥也熱著，你倆吃點。”
爺爺寡言，講完就沒話了，自顧去一邊的抽屜裏，翻出藥，兌溫水吞了。
像是怕與他們待在一處，自己不自在，也叫小輩不自在，只對著他們微微一笑說自己去看會兒電視，就拖著步子，又走出了廚房。
棠冬小聲問：“爺爺怎麽又吃藥啊。”
偶爾節假，周延生也會接老兩口去市裏過，上次爺爺奶奶住在明悅小築，棠冬也見過爺爺吃藥，當時她還問過周延生，說姨夫，爺爺生病了嗎，怎麽吃那麽多藥啊？
周延生說養身體的。
她當時沒掛心。
此刻周凜白卻說：“肝癌，治不好的，只能吃藥拖著。”
這種病只要得了，基本只有早死和晚死的區別，一些晚期病情或者有並發癥的，一旦進醫院查出來，可能連半年都活不到。
爺爺已經算比較幸運的了，定期的體在病情早期就檢查了出來，醫生說好好保養還能活五到十年。
肝癌又叫窮人病，這些年周延生進口的靶向藥物沒斷過，又不叫他操心，竭盡所能為老人家提供最好的醫療條件。
周凜白說：“今年是第五年了。我爸一直安慰他，放平心態還有得活。”
“姨夫說得對啊。”
類似的話，棠冬也聽人說過，有時候這種大病，病人本人的心態也對病情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
“可是我爺爺就是這種喜歡把事情悶在心裏的人，他就算真生氣都不會跟人講——”
棠冬睜大眼，打斷他：“你也像在說你自己。”
周凜白一楞。
棠冬忽的露出笑，動作很快，稍稍一踮腳，就著自己沾著紅薯灰的手指，也在他臉上畫貓臉。
“你以後，不要生我的氣了好不好？或者，我讓你生氣了，你就告訴我，可以嗎？”
他頗孤高地一偏頭，冷面小貓臉，有點反差萌的滑稽：“告訴你有什麽用？”
棠冬很認真想了想可行措施。
“你告訴我……我就想辦法哄哄你！”
周凜白分明想笑又克制住，只冷冷淡淡說：“你會哄人嗎你？”
這一點，棠冬還是有些自信的。
她從小就不是爭強好勝的冒頭性格，遷就妥協都像本能一樣刻在她骨子裏，與她相處過的人都知道，她心思敏感，明明長相出眾，卻一點不愛出風頭，很會照顧朋友們的感受。
棠冬舉例：“我當然會啊，蘇凱不是說過好多次，說我溫柔，體貼，很會照顧其他人的情緒嘛。”
轉述他人的誇獎，有王婆賣瓜的嫌疑，棠冬說得還有點難為情，但是她又自認為沒什麽誇張成分，卻不想——
周凜白的臉色差了下來。
“他說的話，你還都記著？”
棠冬一時莫名，張張嘴不知怎麽辯解，小聲替自己發聲：“難道我不是嗎？”
周凜白荒謬一笑，煩心道：“你只會照顧蘇凱的情緒吧。”
他都知道的，即使大家大學考到不同的城市，蘇凱還是和棠冬聯系頻繁。
國慶還從沿海給棠冬寄了一大箱螃蟹，讓棠冬和室友分，這不是明擺著讓她室友誤會她有個異地戀的暧昧對象。
那會兒，周凜白和棠冬還沒鬧僵，平時周末兩人都會找時間出來約飯。
聽棠冬說了那箱螃蟹以及室友八卦的事。
周凜白說，他並沒有收到什麽螃蟹。
棠冬臉埋在菜單裏翻自己喜歡吃的，隨口就說：“你又不喜歡螃蟹，他知道，當然不會給你寄，他給我和葉雯都寄了。”
周凜白：“我是不喜歡螃蟹，我對這種腳多，還不安分的生物，深惡痛絕。”
棠冬壓低菜單，狐疑看向對面，覺得這話多少有點指桑罵槐，借代暗諷的意思。
葉雯和周凜白好像都覺得蘇凱像渣男，葉雯甚至直接開罵。
但棠冬挺理解蘇凱的。
他是想送葉雯螃蟹，所以才連帶著送自己的吧，就像高中那會兒，他送飲料也總是雙份，葉雯拿眼斜他，說無事獻殷勤，因為棠冬，蘇凱才能找話站得住。
十分瀟灑地說，幫周凜白照顧一下他的妹妹們而已。
雖然周凜白並不喜歡自己的妹妹被他這樣殷勤照顧。
以前棠冬很喜歡幫蘇凱解釋。
跟葉雯，跟周凜白。
前者聽完她的解釋時常嬌羞又暗暗高興，說蘇凱哪有你說的這麽好啊，而後者完全是冰霜態度，相當不爽地說，蘇凱就這麽好？
久而久之，棠冬就盡量少在周凜白面前提蘇凱。
只是偶爾憂心兩位朋友，難免要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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